父親沒有什麼愛好，多少年來，牌桌上看不到他的笑容，球場上也難覓他的身影。要說喜愛的，也就是打鑼鼓了，每當單位裡搞文藝活動，父親總是那個演奏班子裡掌鼓槌的人。據說，這還是上個世紀60年代下鄉搞「社教」時學的。眼下，70多歲的父親退休在家，天天無事可做，閒來閒去，更是寡言少語，一天說不了幾句話。
我擔心父親，擔心他那曾經承受重荷的矮小身軀，在晚年應當享用清福的時候，反而被茫然和空寂所累。我懂得用進廢退的道理，也擔心他天天閒著，腦子和筋骨不常活動，功能衰退，很快就會衰老的。於是，我想找個辦法，讓他的平日有個事做，或者說心靈有所寄托。
弟弟很關心父親的，天天想點子撮弄父親去釣魚，並且準備了各式各樣的漁具，還有各種鉺料，介紹釣魚的書，意思是讓父親有個釣魚的興趣。我卻想著讓父親寫點東西，寫他的經歷什麼的，能寫多少寫多少，也算是寫我們的家史吧。
去年春節回家時，我對父親說，看你平時沒有事，就在家寫寫過去的事情吧，可以寫爺爺奶奶，寫你的故事，這些東西，哪個作家也寫不出來，只有你來寫，你不寫，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
爸爸聽了我這一番話，抬起眼來，帶著幾分不解，帶著幾分困惑，意思是寫那個做什麼，有什麼用嗎？
母親明確不願意，嘮叨說寫東西太累，怕父親累病了。我卻據理力爭，說寫你的過去是對你們自己負責，也是給子孫留下一筆財富，為什麼不寫哪？何況，我們對老家的事知道的不多，再往前什麼也不知道。現在，孫子孫女都長起來了，將來他們問，我們怎麼回答呢？父親想了一會，看我一眼，有些鬆口。我繼續說服他，直到他點頭了，說試試。
這有什麼可試的，明擺著是沒有信心。於是，每當我回家的時候，就問一次寫了沒有，寫到什麼程度了。記得時間不長，有一次我回家，母親說父親病了，還病得不輕，一連打了幾天針。母親抱怨我說，就是寫你那個東西累的，這麼大歲數了，還寫什麼，責怪我給他施加了這麼大的壓力。我聽了，心裡有些動搖，但不善罷甘休。我想，一定是父親不知道怎麼寫，著急上火急出病來的。於是，我等他病好了，給他介紹一些寫法，鼓勵他只要寫起來就好，寫一些就會逐漸上路的。
打那以後，我從母親的口中得知，父親經常靜靜地一個人在家用心寫，晚上也經常熬夜。母親怕他再病了，讓他別寫了，父親反而有些不耐煩，還是自己悶頭寫。知道父親在寫，我也就不再催促了，怕弄不好再急出病來。幾個月過去了，有天我回家，父親遞給我一沓稿紙，說寫完了，拿去打印出來吧。我翻著看了，厚厚的稿紙上，父親用那精細的筆頭，寫就了一頁頁的小字，其中許多地方做了修改，還有些地方顯露著想想寫寫、寫寫想想的痕跡。我想，這文稿不多，但對父親來說已經很不容易了。我找同事小湯幫著錄入打印一下，小湯的手頭挺快，不幾天就打印好了。
我仔細看過之後，文稿目錄那頁的空白處，寫了幾句鼓勵父親的話：
爸爸：您好！
看了一遍，寫得不錯，這是一份寶貴的財富。先打印出來，請您校對補充一下，再正式打印裝訂。裡面有些故事也可以細化，不宜太簡單了，有情節更好。希望您再繼續寫一下，整理一下自己的人生故事，對子孫都有好處。捎去一本董竹君的回憶錄，請參閱一下。
兒18/8
回家交給父親，說了許多好聽的話，多少也有點鼓勁的意思。也許這些話，讓父親覺得自己回到了過去，還是對這個家、對子孫有用之人，也找到了新的感覺，父親好像知道怎麼做好了，又續寫了許多內容。
今年元旦，父親給我一個大牛皮信封，裡面裝著他又續寫的一些東西，把原先寫的也修改了，內容充實了許多，連目錄也調整了。他用一段段的筆墨，從他祖父甚至更遠的一些事寫起，寫了他的父母，寫了他的夥伴，寫了他參加工作，直到他安享晚年。
文稿打印出來了，統計一下，全文有5來萬字。對於一個習慣寫作的人也許不算上什麼，但對於一個不擅長文字又不喜歡言語人，在他70多歲的時候一筆筆寫出這些，不知要花費多少精力，付出多大的努力。
翻看那些新增加的內容，有些是我知道的，更多則是沒有聽說的。我安靜地一句句讀著，沿著父親走過來的道路，體味他的曾經的艱難，感觸著他的苦樂，不禁感慨萬千。我也是作父親的人了，我能夠體會到父親這個角色給一個男人的責任和壓力，我也是有所追求的人，我能夠懂得父親在人生裡每一個選擇的用心，懂得那份憂慮，懂得那份期盼。還有，一些祖輩久遠的資料性的東西，他能一點點想起來，連貫整理出來，也真夠難為他的。
原先出這個題目只是為了讓父親解脫平日的枯寂，沒想到父親用驚人的毅力回憶整理了七十多年來走過的路程，沒想到他會這樣認真，這樣負責，讓我有些心疼。我敬重父親，感謝父親，感謝他在晚年用自己的行動給我又做了一次人生的示範，告訴我不管遇到什麼艱難，都要有毅力，有耐心，有使命感。他的毅力，他的嚴謹，他戰勝自我的精神，讓我一生也學不完。我有些感動，找來一張紙，提筆寫了幾句話，放在前面。
爸爸：
文稿粗讀了一遍，寫得非常好，深受教育。
這一稿打印出來以後，我沒有校對，裡面有許多錯別字，有的標點符號也不準確，請您改一下吧。
看過之後，提兩點建議。一是裡面涉及了許多人物，現在看了名字知道是誰，可過後就沒法對號或者瞭解了，因此建議對裡面的人物做些交代，有介紹，有描述。二是裡面記述的東西很多，故事情節比較少，建議在每個章節裡，加一些故事情節。
您寫了這麼多文字，回憶這多事情，一定很累的。這是給兒孫做了一件大好事，在加把勁吧，我們感謝您。兒28/2
回家以後，把他的文章和我寫的話，都給他了。之所以我不校對文稿，是想讓他繼續邊改邊寫，有事情做。
父親看了我寫的話，嘿嘿笑了，笑得很得意，看出是發自內心的喜悅。我說，你真的不得了，寫得真不錯，為我們家做了一件大事。父親很有信心地說，你說得對，有些地方還要修改一下，有些東西還要補充，都能夠獨立成章才行。看到爸爸沉浸在收穫的喜悅裡，看他又恢復了往日的生機，我感到十分欣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