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物質貧乏時代的人們憨厚又狡詐,大方又小氣,貌似公允又十分偏心。這一點我十分相信。我婆家的奶奶經常會繪聲繪色跟我們講述一件事:
呼嗒呼嗒的風箱聲停止,拿一瓢水把餘火潑滅,揭開高梁篾編的籠屜,一般熱氣沖天而起。奶奶忙著用水把手蘸濕,把鍋裡的白麵饃和黃面饃拾到乾糧籃裡。一邊拾,一邊暗中記數:“一、二、三……白饃,十六;黃饃;十七……”我一邊聽一邊納悶:“記數幹嘛?一家人吃飯還要定量?”
謎底很快揭開了。一鍋薄粥,小蔥拌黃瓜,一家人團團圍坐,開吃,太爺爺——奶奶的公公,唱戲一樣站起身來,像老生出臺,咳嗽一聲:“嗯,你們吃吧,我不餓,出去溜溜。”胳膊往身後一背,踱出門去,兩隻袖子鼓鼓的。我奶奶趕緊查數,“一、二、三……嗯,白饃,十五;黃饃十六。”她啪地把筷子一摔,對我爺爺說:“你爹這個老不死的又偷乾糧給你兄弟!”
爺爺是個孝子,正低頭喝粥呢,“?”地把碗一摔:“你爹才是老不死的!”
“你爹才是老不死的!你爹才是老不死的!”
這下子重點轉移了,不是公爹偷乾糧給小叔子的問題了,開始爭論誰的爹才是老而不死。爭論到最後通常是訴諸武力,飯鍋踹翻了,乾糧灑了一地,我爺爺的胳膊被咬了幾個狼一樣的尖牙印子,我奶奶半邊臉通紅——打的。
就這樣隔三差五來一場,我就很奇怪,老人為什麼不一碗水端平呢?非得要這樣搞得兩口子大打出手,傷害感情呢?但誰也沒辦法,就是如廁,小解就解到大兒子的廁所裡,大解就得跑到小兒子的廁所裡,那是糞肥!
這樣的做法的確傷感情。王熙鳳說人和人之間像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我爺爺和奶奶就這個樣子。到最後兩個人不光分房而睡,就連十畝莊稼地,也是各種五畝,這怎麼種法!給棉花打尖理杈是女人家幹的事,給莊稼地拽長鋤短鋤,收夏收秋往房上扛糧食是男人幹的事。這一分開,奶奶的五畝地雜草瘋長,看不見地皮,爺爺的棉花長得一人高,全是綠油油的瘋杈子,收回棉花來,我奶奶給幾個孩子做棉衣裳,暄暄軟軟,任憑我爺爺布衾多年冷似鐵;收回糧食,我爺爺端著升鬥出去換大餅油條,和我太爺爺一起吃,任憑我奶奶粗荼淡飯,清湯寡水。
到後來,惹禍的太爺爺也老死,四個兒都都娶了媳婦,這麼多年的慣性卻無法停止。老兩口還是過不成一家子,乾脆把自己分給了四個兒子。爺爺跟大兒子和小兒子,奶奶跟二兒子和三兒子。不知道怎麼分的,明顯的不合理。
大兒子——也就是我公公。和小兒子都在外邊工作,家裡沒地。一個老頭子沒有用武之地,天天呆街,和一幫子老頭老太袖著手說東說西。越是閑著越有食欲,整天想著大餅油條和肉丸餃子。偏偏兩個媳婦都愛素淡,素炒白菜都不肯多擱油,嫌膩,把老頭子餓得七葷八素,腳下沒根。
二兒子和三兒子都是農民,一年四季手腳不閑,我奶奶也閑不下來。快七十歲的老太太,頭髮都白完了,一隻眼睛還是蘿蔔花——那是給兒子們去麥地裡拔草時,一根麥芒紮成那樣子的。心疼錢,也沒治,就那樣了。整天泥一身水一身,跟年輕人一樣摸爬滾打。媳婦不疼婆婆,老嫌給自家幹得少,偏心。春種、秋收,澆水、施肥,累得我奶奶一路往家走晃晃悠悠,癡癡呆呆,看見我爺爺連瞪一眼的力氣都沒有。我爺爺在街上坐著,一路目送,眼神複雜。
終於有一天,我發現他跟我奶奶同時出現在二叔家的地裡。長長的一塊玉米地,我奶奶在前邊一個一個地掰棒子,我爺爺跟在後邊揚著?頭刨秸杆。兩個人都悶聲不語,我爺爺的動作還有些僵硬不自然,我奶奶明顯地神情歡快,臉上漾著水波一樣的笑意,還時不時回頭看一眼,擦擦眼睛嘟噥著:“老倔驢……”
後來,我爺爺和奶奶就角色互換了,奶奶整天呆在街上,爺爺像風車一樣在兒子家亂轉。轉來轉去,兩老人不幹了,開始造反。
夕陽銜山,該做飯了,兩個老人沒有回各自的家——各兒子家,而是一前一後相跟著回到了廝守這麼多年、打吵這麼多年,生分這麼多年的自己的“家”裡——三間孤零零的草泥抹牆的破房子和蒙滿灰塵、缺胳膊斷腿的破傢俱。
我爸爸找到這裡,我爺爺很堅決:“你們回去吧,我和你娘就在這兒了。”我二嬸也來了,一臉想找茬的神氣:“娘,這麼晚了,不做飯,跑這破房子來幹嗎?”“你說什麼?”爺爺生平頭一次叉起腰來教訓兒媳婦,給自己的媳婦出氣:“做飯?那麼大一塊地,你讓你娘一個人掰棒子,她都七十多了,幹起活來不像是婆婆,倒像是你媳婦!還要她回去做飯?牛馬累了一天還知道吃口現成的!你們走吧,我跟你娘就住這……”二嬸氣得一扭身罵罵咧咧出去了。
後來,我不止一次目睹這老兩口像新婚夫婦一樣同做同吃。一個拉風箱燒火,一個圍著圍裙切菜;一個剝蔥,一個剝蒜,我爺爺不會包餃子,就幫著放案板,然後抽著旱煙袋笑眯眯看著老伴忙碌。餃子一出鍋,他一頓能吃三大碗,一嘴一個肉丸,香著呢,越吃越愛吃……
所以說看起來凡事都不應絕望,總有一天滿天烏去雲散,明月升上來。
只是,這月亮升上來太晚,烏雲散開又太遲。
我奶奶明顯地越來越吃不動了。本來就是一頭銀髮,黃淨面皮,現在更黃,頭髮枯澀沒有光彩。走一步喘兩喘,還在掙扎著給老伴烙餅、?面、炸回頭、包餃子。吃飯了,暮色蒼茫中,挨著家裡那棵幾十年的老椿樹,一鉤新月早早掛在樹梢。放下油漆斑駁的小飯桌,兩人對坐,我奶奶還是多年的老規矩,隨時伺候著給我爺爺盛飯。我爺爺也是多少年的老規矩,吹毛求疵:太滿了,太淺了,別給我那麼多米粒,你不知道我不愛吃米?我奶奶就惱:“別不知足,老頭子,什麼時候等我死了,你就知道難過了。”
我堅信人都有一種對死亡的預感。我的小孩才六個月。誰抱她都可以,沖人家甜甜地笑,就我奶奶抱她,嚇得她一邊亂掙一邊哭得要背過去,軟軟的頭髮都要堅起來了。“唉,小娃娃看見什麼了?嚇成那樣。”我奶奶一邊把孩子還我,一邊尷尬地喃喃自語:“莫不是我要死了?”
“瞎說什麼!”我爺爺厲聲呵斥,嚇我一跳,威風依稀當年。
但是這根本不是瞎說。不出半個月,我奶奶就病倒了,神志一天天昏迷。我看著爺爺在屋子裡轉來轉去,心焦如焚,拄著拐棍子橐橐地敲地面,命令我奶奶:“你起來!給我起來,下地,跑!”沒人理他,孫男娣女圍著奶奶默默垂淚。
他開始運用他那一點可憐的堪輿知識,狂亂地搜索房屋四周和整個院子。一眼瞅見了什麼,居然邁著被半身不遂搞得僵硬無比的腿,自己鑽到了破舊的廂房,找到一把遺棄多年的鋸子,顫顫巍巍拎出來,對著那棵他們在底下吃了多少年飯的大椿樹開始鋸。爸爸跑出來:“爹,你幹嘛?”七十多歲的老頭子手頭不准,一邊上上下下亂鋸,一邊發脾氣:“都是這棵樹!正對房門,把你娘妨倒了,我把它鋸了,你娘就能醒過來了……”我爸爸接過家當:“爹,你起開,我來鋸。”
大椿樹被轟隆隆放倒,一樹綠葉漸漸枯萎,憂傷而委屈。我奶奶卻始終沒能站起來,一個月後去世。她在最後的幾分鐘裡醒過來一次,眼睛發亮,顴骨發紅,手顫著往上抬,一邊聲音微弱地叫:“他爹……”我婆婆趕緊溜下炕去叫我爺爺,等他兩腳想快卻快不了地撲進來時,我奶奶早閉了眼,媳婦們正忙著給她攏頭穿壽衣。爺爺把她冰涼的手攥在他的手裡,貼臉上,滿臉是淚,無聲地張著粉紅色沒牙的大嘴。
三個月後,爺爺去世。活著時也不說想念,也不說悲哀,只是摩挲著奶奶的遺像發呆,飯吃得越來越少。婆婆特意給他包了肉丸餃子,他只吃了一個,就哽在喉嚨裡,咽不下吐不出,淚汪汪的,看得人心碎。他走的時候也很安靜,一味沉睡,好像夢裡喃喃自語了一句,語氣焦急:“怎麼還趕不上!”——也是,伊人先自離開,路上煙塵飛揚,老是追不上,真著急。
“紛亂人世間,除了你,一切繁華都是背景,這場戲用生命演下去,付出的難得有這番約定,這段情只對你和我有意義。”
茫茫人世,誰會記得一段古舊的情愛,這段情也許真如歌裡唱的,只對他和她有意義。到了另一世界,他們想必也是一人做飯,一人燒水;一人種田,一人澆地。在這個喧鬧紛擾的世界裡,光這樣想想都讓人覺得安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