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大多數愛情都起於某一個特定的瞬間,那種感覺,就好像一陣清風吹過桃樹,花下有一個安靜的女子,相顧無言;或者在黑暗裡坐車,看著窗外車河與流動的煙火,在燈火闌珊處邂逅一位女子,衣袂飄飄;又或者人潮洶湧的街頭迎面而來一位似水容顏,莞爾一笑,你的心頭忽然一種慌亂。雖然有成語說「日久生情」,但是從相處久了之後的朋友之情轉化成戀人之愛的那個過程,大抵還是在某一個瞬間發生的。
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在《愛的秘密(Love』s secret)》裡有這樣的詩句:
Soon after she was gone from me,
a traveler came by,
silently,invisibly:
He took her with a sigh。
(她剛剛從我這兒離去,一位旅行者經過身旁——無聲無息又無形無跡,只憑一聲歎息被她愛上。)你看,詩裡的「她」就在那歎息的一瞬,便被征服了。
《詩經‧鄭風》裡的《野有蔓草》又說: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詩中的男女主人公在邂逅之後一見鍾情,然後便一起手牽著手走了(與子偕臧,臧通「藏」)。這樣的邂逅,往往可遇而不可求,然而正因其不可捉摸,更加讓人覺得魅力無窮心旌神蕩。
當愛情發生以後,浪漫便成了其中的主角。戀愛中的大多數青年男女們認為:撐一把油紙傘,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那是浪漫;在生日的那天收到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是浪漫;相互依偎著,在一棟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房子裡看日落,這也是浪漫。在我們熟悉的韓劇、愛情小說中,漂亮的女主角通常會在某個場合:比如天上月光皎潔的晚上,比如落英繽紛的小道上,和英俊的男主角手牽手走過,這就更浪漫了。當然除了浪漫之外,戀愛過程中的一些挫折和摩擦是必不可少的,比如吵吵架,誤會,間或一兩個類似於「第三者」的闖入等等,但是這些插曲的存在並不妨礙浪漫成為戀愛中的主色調。
看多了韓劇和愛情小說之後,你會發現愛情故事的結局通常大同小異。喜劇的結局,通常是男女主角克服了重重阻力最終在一起,或者稍微曲折一些,抖個包袱,女主角就要離開了,男主角在最後一刻出現,然後來個悠遠綿長的吻。喜劇故事的效果在於讓觀眾享受「間接快感」,覺得自己就是故事中的主人公。而悲劇故事的結局則通常是男女主角雙雙殉情,或是一方撒手人寰,或因交通意外,或身罹絕症。這樣的故事常常讓人唏噓不已,久久難以釋懷。不過這些愛情故事的結局,通常都是在熱戀階段點到為止,而對於以後更長人生經歷中的婚姻視而不見。可是對於大多數的觀眾來說,愛情卻不是只停留在熱戀階段中的,熱戀之後有更長的人生道路需要去經歷。也許你要說,一旦結婚,那時的愛情就轉變成親情而不是愛情了。可這不就意味著說在夫妻之間就沒有愛情了?這個結論不是很荒唐的麼?
在古今中外的愛情裡面,我們看慣了太多的殉情和生離死別。焦仲卿劉蘭芝,梁山伯祝英台,羅密歐朱麗葉,讓我們覺得似乎偉大的愛情便一定要轟轟烈烈,蕩氣迴腸,似乎一定要用生命去祭奠才美麗。可是這種愛情壯則壯矣,卻未見得偉大。真正的愛情其實就蘊藏在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中的。楊絳先生在《我們仨》裡面回憶起她和錢鍾書先生的共同生活時,說「我們在牛津時,他午睡,我臨帖,可是一個人寫字困上來,便睡著了。他醒來見我睡了,就飽蘸濃墨想給我畫個花臉,可是他剛落筆我就醒了。他沒想到我的臉皮比宣紙還吃墨,洗淨墨痕,臉皮像紙一樣快洗破了。以後他不再惡作劇,只給我畫了一幅肖像,上面再添上眼鏡和鬍子,聊以過癮。回國後暑假回上海,大熱天女兒熟睡(女兒還是娃娃呢),他在她肚子畫一個大花臉,挨他母親一頓訓斥,他不敢再畫了。」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你不會想到楊先生已經92歲高齡了。可是她的筆調卻依然這麼真切動人,仔細品品,從中你似乎仍然可以讀出作為一個妻子對於丈夫那種既深愛又有些嗔怪,然而卻覺得無比幸福的味道。對於十年動亂中的批鬥,楊先生則以一種輕鬆的筆調一筆帶過,更多的卻寫到一些生活瑣事,寫她和錢先生如何一次次的搬家忙碌,然後又在一個新的地方怡然自得。他們就以這樣一種與世無爭和與人為善的隱忍,相濡以沫,互相支持著走了下來。那搬家過程中的零亂微塵,日常生活中的粗茶淡飯,真正的愛情就在這樣的平凡生活和日常瑣碎中醞釀了。正如那首熟悉的歌裡唱的,「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一路上收藏點點滴滴的歡笑,留到以後坐著搖椅慢慢聊。」你看,儘管人格、成就不一樣,可能並非每個人都有錢鍾書先生的學富五車與楊絳先生的機敏聰慧,但其實大家的幸福感是一樣的,都來源於這些平凡而瑣碎的生活細節。
再來看看革命時代的愛情。革命時代的愛情少了那些生活瑣事的細水綿長,更多的則是縱橫擺盍的革命激情,是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妝愛武裝的豪邁。在家國離亂時局蕩,硝煙四起離人亂的年代,戰火紛飛中的愛情充斥著的也許更多的是離別。1923年12月底,新婚的毛澤東即將離開長沙揮別愛妻楊開慧小姐去廣州。在拂曉,清水塘的小道上,面對著含著眼淚送別的伊人,儘管十分不捨,但是卻身不由己,於是那一首《賀新郎‧別友》就這樣從心底湧了出來:揮手從茲去,更那堪淒然相向,苦情重訴。眼角眉梢都似恨,熱淚欲零還住。知誤會前番書語。過眼滔滔雲共霧,算人間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今朝霜重東門路。照橫塘半天殘月,淒清如許。汽笛一聲腸己斷,從此天涯孤旅。憑割斷愁思限縷。要似崑崙崩絕壁,又恰像颱風掃寰宇。重比翼,和雲翥。p_Z8#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不過不同於柳永《雨霖鈴》裡面的楊柳岸曉風殘月,這樣的分別更多的卻含有一種對於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共同開創一番事業的激情。在另外一個朦朦朧朧的離別的夜晚,楊開慧站在長沙板倉楊家後山的棉花坡上,再一次目送著毛澤東漸漸遠去,一首《偶感》悄然湧現:天陰起朔風,濃寒入肌骨。念茲遠行人,平波突起伏。足疾己否痊,寒衣是否備?念我遠行人,復及數良朋。心懷長鬱鬱,何日復重逢?新婚的妻子在小樹林旁望穿秋水,滿懷希望的等待丈夫的歸來。不過自此以後他們終究沒有再重逢:1930年楊開慧在長沙被捕後被殺害。犧牲前楊開慧只說了一句話:「死不足惜,但願潤之革命早日成功。」「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二十多年以後,當毛澤東看到李淑一哀悼亡夫的《菩薩蠻》時,不禁心潮澎湃。在那一刻,他褪下了所有神聖的光環,你看到的只是一個平凡的悼念妻子的丈夫:他的事業已經成功,可是要和他一起分享快樂的知己卻到哪兒去了呢?要「重比翼,和雲翥」的人不見了,這樣一種孤獨又有誰能夠體會?成語裡常說「愛屋及烏」,愛一個人你便會愛和他/她有關的一切,這一點大家都容易做到,可是能做到「愛屋而及天下」,把對愛人的愛推而廣之為對天下大眾的愛,這應該算是一種偉大的愛了吧?人們常說一個人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所以每一個人便需要尋找到自己的另外一半,而愛情就像其中的粘合劑。前面的錢鍾書先生縱然才華橫溢,可是在生活方面卻如懵懂小童,而楊絳先生學問做得可能沒有先生好,卻精於打理生活。人生如漫漫長路,一個人慢慢地走,走得累了就想找一個伴一起走,於是兩個人就這樣互相扶持,共同到達人生的一個新的地點。「慢慢的走,欣賞啊」—對於人生,陸幼青曾經有過這樣的感概。可是在這個房子車子滿天飛,多情男女們甚至連提起筆來寫幾個字都覺得麻煩的年代,有誰會願意靜下心來細細品味這種人與人之間最單純的互相欣賞,並自得其樂的會心一笑呢?又有誰還會因為深愛著對方而對芸芸眾生都懷有一種博大的愛? |